程先生聽出這話裏的轉折——他家已經沒了程太太，只有顧女士。

他仰頭靠在座椅上，疲倦似的嘆了口氣：“我在外面夠累的了，回家還折騰，我沒有那個精力了。”

“她不是把家照顧得不好，她是把家照顧的太好了，回家像回酒店，衣食住行都有人管，只是沒人說話。找她聊天，說一句她要想三句，都是我要和她離婚，我在外面有人了……”

季老板想起顧女士的舉止性格，光聽程先生描述就覺得頭皮發麻：“顧女士太沒有安全感了。”

“安全感？”程先生苦笑了一聲：“我都沒有安全感！”

“季總也是生意人，行情總了解一些，我做加工產業，今天環保局要查，明天安環處要查，大後天生產資質又要審查……加工業近年不景氣，大企業有大企業的難處，環保安全市場研發，我天天裝一腦門的官司，誰給我安全感呢！”

“也是，沒人能給另一個人完全的安全感，離婚對顧女士未必全是壞事，她要從那個圈子走出來，才能知道外面天大地大，她那個‘和諧穩定’的家並不是人生全部的意義。”

季老板本來還想拽兩句詩顯得可靠又有文化，可惜他晚上腦子轉的慢，想來想去也只有《致橡樹》，只能作罷。

“我看她不會，人說兒女最親，可是她，哼，和她那些所謂安全感，家庭穩定比起來，慕慕都無足輕重，還能有什麽能讓她從那個美夢裏醒過來！”

季康成不認同這事的處理方式，但認同程先生對顧女士的評價，這位女士把自己的家經營地像個王朝，她只求這個王朝的長治久安，至於這長治久安要什麽代價來換，她根本不會在乎。

季康成目送程先生進航站樓，而後靠在車裏抽煙，他拿拇指指腹揉著眉心的結，腦海裏跑馬似的放著程家的家變，疲憊不堪的身體難以負荷異常興奮的大腦的運行，機場外來回穿梭的車亮著的尾燈和一聲一聲的喇叭聲無孔不入地刺激著他歡蹦亂跳的神經，難受極了。

他趴在方向盤上緩了一陣才好點，在混亂的思維力勉強抓住一點頭緒，設置了手機備忘錄，明天要給母後去個電話問安。

這麽多年習慣使然，他總在類似的事情之後要去看一趟他媽淩秋誓。

季老板回客棧的時候天都蒙蒙亮了，他累成一條死狗，倒在員工休息室睡得天昏地暗。

同時同地，卻有人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這一晚上鬧騰的太兇，程慕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雖然在她父親的鼓勵和安撫下充當了一回擔事兒的大人，但反覆顛倒的這些信息充塞在她的腦孩子，她消化了的還不到十分之一。

他們將就在套間裏睡了，魏錦起床時她其實還醒著，她的男朋友在出門之前來她床邊默立良久，最後親吻了她的額頭。

魏錦出門後程慕從被窩裏爬了出來，她昨天哭了太多，眼睛腫地睜也睜不開，索性抱膝靠坐在床頭。

程慕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又睡著的，迷迷蒙蒙裏做了一場特別清晰的夢，都是關於舊時光。

魏錦家境算得上貧寒，他負擔自己大部分的生活費，有時過節還應景地給家人發個紅包，是以他除了給人帶家教，還接一些街區和公司墻體的彩繪，餘下來談戀愛的時間都少，大部分時間都是她纏著魏錦轉。

出車禍附近那幾天卻分外不一樣，魏錦即使累的只會吐舌頭也要來她宿舍樓下跟她見面，學校宿舍樓十點半關門，他們見不上的時候魏錦還要和她煲電話粥。

她與甜蜜裏生出更多的依戀，恨不能天天長在魏錦身上，出入都跟著魏錦。

可魏錦依然很忙，她既不能長在魏錦身上，也不能出入都跟著魏錦，她於是想一分鐘給魏錦發八十條微信！

車禍前三天，魏錦送了她一枚鉑金的戒指，跟她說，宿舍的哥們給女朋友買了個蘋果，他這都送的寒磣了。

她珍惜地不得了，舉著戒指親了又親，魏錦怕她太激動把戒指咽下去，硬是給她戴在了手指上，她回宿舍就找了條鏈子把戒指掛在了脖子裏，還跟媽媽炫耀了一番。

那次車禍之後，戒指也丟了。

送完戒指的第二天魏錦就進山了。

他給山裏一家農家樂設計的彩繪墻得到了肯定，要去山裏給人繪墻，他們宿舍給女朋友買水果機的哥們看他進山出山騎個二手山地車著實費勁，把自己的車借給了魏錦。

出車禍那天是個周五，魏錦給她送戒指的第三天。

他們現階段做畢設，見過導師就算解放，她等不到魏錦下班回來，一刻不停地要去找魏錦，那天她等了二十分鐘才等來一趟進山的通勤車，半路下車走了三裏地才到魏錦繪墻的地方。

她見著魏錦的時候那人系著安全帶站在腳手架上，南方的九月天還悶熱難當，魏錦在T恤外面套了件工作服，那上面沾滿了油彩，他回頭對她笑的時候，像一幅彩色明媚的油畫。

他不過是滿頭大汗地沖她笑了一下呀，怎麽能那麽好看呢！

回去的路上她像只來到新世界的金魚一樣興奮地東拉西扯，魏錦邊開車邊聽他說話，時不時地應上一聲，唇角一抹盛著世間所有溫暖陽光的笑。

她看到前面就是出車禍的那個彎道那座橋了，卻倏然從夢中驚醒。

過了好一陣，程慕才覺出胳膊有些疼，是她壓到了手臂上的燙傷。

她下床赤腳走到落地窗前，外面是個晴冷的冬天，時近中午，她想起和魏錦一起時消磨在圖書館的時光，和那時看到的詩——

你因為熱愛生活 所以遇上了我

可你走了 你還有別的事

只是對於我 這件事太簡單

我還沒準備好

這件事太簡單 要我一生來接受

你走了 你比孤單還瘦。

程慕到另一間屋裏去看她媽媽，顧女士才是昨晚折騰地最厲害的一個，這個點兒還散著頭發昏昏沈沈睡著，程慕替她整了下被角。

程慕想，她不會讓她夢裏的人孤單的走遠，也不要看他比孤單還瘦的背影，她一定將他找回來，醒在有彼此陪伴的早晨，去菜市買土豆和白菜做早飯，她要和這個人一起熱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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